捏面人這份手藝，源自我父親丁成獻的潛移默化。父親是黃埔軍校第18期畢業(yè)的高材生。很多年后我才知道，他為了妻兒，選擇留在家鄉(xiāng)當一個普通的農(nóng)民。

父親行事低調(diào)，為人和善，而且琴棋書畫樣樣來。他不僅會捏面人、做饅頭，還會織毛衣、做繡花鞋。他的一手針線活比女人還細致，那時我們一家人穿的毛衣都是父親親手織的。在我的印象中，似乎沒有父親不會的活。當然，這與父親的好學(xué)和鉆研是分不開的。小時候，父親常對我們姐弟幾個說，做事情要認真，認真了也就什么事都能做好。

父親剛從部隊回來那年，一個人去了金華劇院門前擺攤捏面人。為了把面人捏得形像神像，他在金華婺劇團連著看了七天七夜的《西游記》。從悟空出世到取經(jīng)回來，父親一遍遍地看，一遍遍地揣摩，幾天下來，劇中的人物造型、服裝色彩都深深印在了他的腦子里。一個星期后，父親捏出來的面人非常逼真，就連劇組的演員也夸贊，他捏的面人好像是從畫里走出來一樣，活靈活現(xiàn)。

受父親的影響，我也喜歡上了捏面人。在我看來，這是一項非常好玩的技藝。小時候，農(nóng)村里時興清明節(jié)用面團做一些雞、狗、牛、羊類的小動物，曬干后存儲起來，在夏至那天和大豆一起炒著吃。農(nóng)村里把這些生肖動物統(tǒng)稱為“清明羊”。按照東陽、義烏一帶風(fēng)俗，清明、冬至祭祖普遍都要用到“清明羊”，尤其是東陽，這兩個時節(jié)“清明羊”的銷售量特別大�？粗�父母做，我也在一旁學(xué)著做。能幫上父母的忙，父母偶爾也會夸上我?guī)拙�。父母的表揚讓我興致更高，平時只要一有空閑，我就會拿著父親捏的面人來研究，倒騰完了，還時不時出手做幾個，家人們都說我捏的面人形真神似，小小的體型，個個栩栩如生。

小學(xué)畢業(yè)后，我就到生產(chǎn)隊參加勞動。那年頭，生產(chǎn)隊里似乎有干不完的活，一年里只有農(nóng)歷正月和十二月這兩個月有點空閑，我也就是從這時候正式開始跟著父親學(xué)做饅頭，同時也捏面人。

我們家從我太公開始做饅頭，到我爺爺這一代生意非常紅火。義烏風(fēng)俗，不論紅白喜事，都用到大饅頭，所以一年到頭我家的饅頭銷量很大。我們家的饅頭店遠近聞名，品質(zhì)好、口碑好，生意自然就更好，只要說起“丁信泰饅頭店”，很多人都會豎起大拇指。

也許是開著饅頭店的緣故，很多人會找到我們家店里問有沒有“清明羊”，所以我們也順帶做一些。一蒸鍋饅頭幾十個，一蒸鍋“清明羊”起碼也有幾百只。每年清明、冬至前后，一天少說能賣掉五六千個，利潤空間比饅頭大多了。東陽、華溪、尚經(jīng)、下朱店、何宅這些地方的集市，我都帶著自己捏的生肖面人去賣，其中東陽銷量最大。這些年，還有東陽人特意跑到我家，問我能不能為他們做一些。老一輩人特別注重傳統(tǒng)風(fēng)俗，或許對他們來說，“清明羊”正是骨子里的一種深刻記憶。

捏面人是一項細膩活，看起來簡單，其實對工藝的要求非常高。捏面人屬雕塑中的一個類別，也稱“面塑”。面塑按其使用功能可分為兩類：一類是專門用于觀賞和收藏的，另一類是可以食用的。用于觀賞和收藏的面塑通常用精面粉、糯米粉、鹽、防腐劑及香油等制成，它需要考慮面團可塑性、防腐性等要求。而食用面塑對原材料的要求則要高出很多，不能有防腐劑。

面塑這門手藝，和面至關(guān)重要。先要把糯米磨成粉末，加水反復(fù)揉搓成團，直至達到“三光”效果——面光、手光、盆光，然后用手將面團壓薄上籠蒸。蒸熟的面團既不能太軟，也不能太硬。面團太軟，會失去骨力。面團過干，會造成面塑各部件之間不易黏合。下一步要迅速地將面片與香油揉和均勻，放入塑料袋中，用毛巾裹好，放置24小時直至面團上勁。緊接著就是給面團添加各種食用色素，根據(jù)需要調(diào)成黃、紅、綠、黑、蘭、紫等多種色彩。再按不同的人物造型，把各種顏色的面團在手中搓、捏、揉、黏，用小刀點、切、刻、劃，塑成身、手、頭、面，披上發(fā)飾，穿上衣裳，每一個動作都要非常細致。面塑體積小，便于攜帶，經(jīng)過處理后又經(jīng)久不霉、不裂、不變形、不褪色，因此深受小朋友們的喜愛。

從15歲那年開始，我就獨自外出捏面人。每逢過年過節(jié)或是農(nóng)村集市，我都會肩背一小木箱，手提一條可以折合的小凳子，在集貿(mào)市場、街頭巷尾擺攤位，現(xiàn)捏現(xiàn)賣。木箱長約60厘米、寬40厘米、深20厘米，上半部平放一抽屜，屜子前半部隔成六七格，置放蒸熟并調(diào)上各種顏料的面團，屜子后半部置放捏面人用的各種工具。箱子上做了兩根橫檔的架子，鉆有插捏面人的孔。

農(nóng)村里誰家長輩過生日，或村里有什么重大事情，都會請戲班子來演幾天幾夜的戲。這樣的戲場，我必定是要去趕的。戲臺下，我的糖擔前總是人最多的。我還自己制作了一個轉(zhuǎn)盤，用搖轉(zhuǎn)盤的方法吸引客人。當年只要幾分錢就可以搖一次，轉(zhuǎn)到什么拿什么面人。

上世紀70年代初，我隨大舅子和姨夫一起到江西雞毛換糖。每到一個地方，我最先做的就是把那些面人插起來，當中有人見人愛的孫悟空、大耳朵長鼻子闊嘴巴的豬八戒、眉清目秀身著一襲白衣的白骨精，還有《紅燈記》里的各種人物……因為那個年代孩子們玩具太少了，即使商店里有，農(nóng)村人也不一定有錢買。我常常會捏一把小刀或公雞之類的小物件送給當?shù)睾⒆印?/p>

到了1980年，全國市場逐漸開放，各地物資交流會興起，我又背著捏面人的箱子，哪里有交流會我就趕到哪去，上溪、稠城、佛堂等地都是我經(jīng)常去的地方。由于我手藝好，一天捏面人可以有四五十元收入，比生產(chǎn)隊里掙工分強很多。

1989年，我去新疆烏魯木齊做生意，捏面人這項手藝便暫且放下了。

2016年，多年沒動手捏面人的我看到孫輩們用剩的橡皮泥，覺得扔了太可惜，于是重新拾起老行當，制作了一件又一件的面人作品，這些面人大多用來送人，捏多了也拿到集市賣。前兩年，像關(guān)公、孫悟空等稍復(fù)雜一點的面人，每個可以賣到20元到30元，其他簡單的小動物也可賣5元10元的。用橡皮泥比用面粉捏面人簡單省事多了，不用蒸面不用調(diào)色。

這些年，村里老年協(xié)會讓我重操舊業(yè)，我也想發(fā)揮余熱，為家鄉(xiāng)盡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，于是我讓女兒買了一些橡皮泥，利用空余時間捏面人�，F(xiàn)在廿三里文化禮堂里，我用彩色橡皮泥制作的老將黃忠、豬八戒背媳婦、姜太公釣魚、敲糖人等作品陳列其中。捏了幾十年的面人，這份手藝真舍不得丟！